楊照.盛大行開啟的閱讀之旅
我小時候讀到的第一篇俄國文豪托爾斯泰的小說,叫〈一個人需要多大的土地?〉講一個很簡單的道德故事。有人交了奇特的好運,只要他從早到天黑跑一個圈圈,圈出來的土地,就都是他的了。於是他拚命跑拚命跑,無論如何要讓自己圈到的土地大一點,一整天跑完了,他也累得倒下來,再也沒有辦法起來了。所以,究竟「一個人需要多大的土地」呢?最終的答案是──一個棺材大小的土地,供他下葬永遠棲居。
讓我難忘的,不是小說內容,而是這篇小說的奇特來處。這篇小說,印在國中一年級下學期,第二冊的國文參考書裡。
班上每個人都用參考書,可是就我知道的,沒有別人跟我用同樣版本的國文參考書。我的版本,是在台南印刷出版的,冷門得很。編者叫做何瑞雄。書是我在民權東路上「盛大行」裡找到的。
別人都用參考書,爸媽也讓我用,不同的是,他們讓我拿了錢自己去選,爸爸說:「這麼一點事,總會自己決定吧。」所以我翻遍了「盛大行」書架上排列的參考書,很認真當一回事地為自己決定,才會意外遇見了何瑞雄編的怪胎參考書。
那是一本不折不扣的國文參考書,該有的課文、解釋、重點整理和模擬測驗,都有。可是在其他參考書都有的這些內容以外,多了很多東西。
難怪這本參考書,字印得比其他參考書都還要小。幾乎每一課,從蔣公訓辭到現代詩,參考書都附上了豐富的「參考內容」。就像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一樣,這些「參考內容」好像跟課文都沒什麼直接關係啊!
我一直記得那本參考書,記得裡面甚至還有何瑞雄自己寫的詩。多年以後,才證實了我小時候就懷疑的事,何瑞雄是個熱愛文學、熱情寫詩,也參與過文壇活動的國文老師。他幹嘛編參考書?顯然不只想要幫學生準備考試,順便為自己賺一點錢,他是用參考書的形式,在偷渡文學給年輕學子啊!
我可以想像別的學生買了這本參考書回家,跟我一樣興味盎然地讀起托爾斯泰有趣的故事,家裡的大人靠過來一看,噢,原來是在複習功課,點點頭就離開了。本來在課業壓力下,沒什麼機會看課外讀物,也沒機會接觸課外讀物的小孩,或許就靠這麼一點偷渡的內容,保留了文學的根苗。
我一直忘不了少年時期,曾經領受到一個長者這樣的隱約用心。大學畢業,自己在文學出版圈稍稍有點交接,還在美國留學時,有一回暑假回台灣,我還鄭重其事地跟那時在遠流工作的陳雨航提起編參考書的計畫。
雨航當然很驚訝,一個寫小說寫散文,又沒教過國中的人,編什麼參考書?而且參考書有參考書的出版流通系統,編參考書,幹嘛找遠流?
我解釋,我不是要編普通的參考書,我想做的是像何瑞雄那樣的工作,把它做得更大更扎實。既然台灣是個考試至上的社會,既然為了考試,學生得花那麼多時間只讀課本,既然老師、家長認為只有跟課本跟考試有關的東西才值得讀,那要解救台灣的學生,讓他們不要那麼封閉那麼可憐,能做該做的,就是偷渡。把遠比課本豐富多樣的內容,用參考書的形式打進學生的生活,讓他們能理直氣壯、不被罵、不被沒收地讀真正的知識,而且我有把握,這樣的參考書打開學生的眼界,挑起他們的好奇,連貫了課本的條文,還有助於學生考試得到較好的成績。
我不想找國高中老師合作,更不想找參考書出版商,他們一定不會支持我的想法。我們要做的,是一種潛伏的教育革命,文化改造運動啊!
暑假很短,沒一會兒,我就又去美國繼續我的研究生學習了,遠流和雨航也有很多舊的新的出版計畫要忙,「編參考書救台灣學生」的構想,也就不了了之了。
可是編豐富有趣參考書的想法,從來沒有離開我的腦袋。總覺得,當年在「盛大行」的角落裡隨便翻開一本參考書,竟然能啟發我看到那麼大的文學世界,何瑞雄給予我的,我應該要用什麼方式傳遞回報給下一代的台灣小孩。
我的《新英文法》也是在「盛大行」買到的。又是另一本國中時稀鬆平常的參考書,卻在生命遊歷中,慢慢加深其意義的書。《新英文法》的作者是柯旗化,他是英文老師,他也是幾十年被關在綠島的政治犯。靠著《新英文法》的流通,換來版稅,才養活了他們一家。柯旗化好不容易出獄那年,有一本短命的雜誌,叫《台北人》,專訪他。訪問中,他說到:「當政治犯最艱難的,是決定如何教小孩是非價值。教他們相信父親,因而懷疑法律與政府嗎?還是教他們聽從政府,因而厭惡父親?不管是哪一種態度,小孩的人生路途都要付出很大的代價,不是嗎?」
我讀到這段文字,淚流滿面,真切感受到上一代的苦痛。我和當年幫我進入英文這種異質語言世界的《新英文法》,突然有了不同的聯繫,也和那民權東路上的小書店文具店,有了不同的聯繫。「盛大行」,做為我的閱讀開端,盛哉漪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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